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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1)老余离开安徽的家十四年了。南方人的“痕迹”在他身上已所剩无几,惟有那个先天缺点儿什么的个子,总在有意或无意中泄露着天机。兵头将尾的他,貌不惊人,但修车技术堪称团里一绝。送到修理所的车,只要他围着转几圈,就能八九不离十地说出车的毛病在哪里。他不爱笑,总是一个人沉默不语,捧着书从早看到晚。
最近,老余的电话特别多,据说是他老家的母亲张罗着给他找媳妇呢。也是,三十又一了,该有个家啦。所长好像还自言自语地说过:小余子呀小余子,看你这回往哪儿跑!老余一批的战友已经领着能打酱油的娃儿来认“伯伯”了,可他就是不着不落地,次次探家都是独自而归。不管人们怎么劝,他都把话当成沉入海底的石头,搞得大家一头雾水。经过多次谈心,所长终于摸清了老余的思想。原来他的老家是个国家级贫困县,他的家算贫困户。他汗颜,不想让姑娘到他家受苦,更不想因家而误了事业。
(2)
韩爽是老余朋友的朋友。
两年前,朋友正在看老余邮来的信,是手写的信,5大张。朋友说:这是沙漠来信。对沙漠,韩爽有天生的向往。“孤烟直,落日圆”的辽阔壮观,可以放牧一个人所有的梦想。朋友说起老余时叹了口气:勤奋好学、吃苦耐劳,却命运多舛。离高考就差一年,就差一年!他执意去当兵了。一下子分到了大西北、大戈壁,多荒凉的地儿呀!要不坐在这里和你讲话的就是他嘞。“风吹过大坂,夹裹着塔松深处的潮湿和阴冷。孔雀河畔,芨芨草在荒野里静悄悄地摇曳。那些散落的古陶片、古钱币……在戈壁深处,默默诉说着历史的存在。交错的河床,倾圮的荒城,以及用于燃放烽火的旧土墩和积薪,是那个骆驼汉子心中的楼兰绝唱。”这是老余给朋友信里的一段话,它几乎是在一瞬间击中了韩爽,如一支孤独的箭,带着它特有的荒凉。那个莽莽苍苍的沙漠、莽莽苍苍的人,和那种触动心灵的感觉,让韩爽莫名地心疼,有了要拯救一个人于苦难之中的使命感。
(3)
芨芨草,新疆大地普通至极的草本植物,遍布山野和草原。这是种生命力极强的草,每当冰雪消融,它便第一个染绿了戈壁。任何生长在大地的植物,都希望春华秋实,就像人们希望通过春天的劳作换来收获的金秋一样。而芨芨草却不会因为只开花不结果而悲哀,它只用绿奉献给戈壁。所长觉得小余子就像芨芨草,一株简单淳朴的芨芨草,一株经历风雨也不会改变的芨芨草!
他是看着小余子成长的。那年小余子分到连队,当了通信员。除了眉清目秀外,还有什么东西在瞳仁内飘忽不定。他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,小余子一进门就不自觉地抱了一下自己的肩。他问:小余子,你很怕冷?小余子说:啊?不!是戈壁的风。随后小余咧嘴笑了一下,那笑有些苦涩。刚呼出的气会在嘴唇边结一层冰,早上起床被子硬邦邦的,像冰坨坨。所长还记得小余子坐在夕阳里的样子,眼光放逐的很远很远,远到了天边。小余子每天都踏实地做着同样的事情,没有任何起伏,就像芨芨草,从不想收获什么。在有风有雨的日子,他爱上了戈壁的石头、学会了唱蒙古歌,知道了大漠中最美的是落日时分。由于他不断地钻研加不懈地努力,有了让全团赞叹的“绝活”,成了所里的标兵、团里唯一的五期士官。同时,和玉石也建立了难以割舍的情怀。
所长觉得他与当下那种浮躁显得格格不入,面对复杂多变的社会,他选择了一条卑微而高大的一辈子都没有尽头的路。
(4)
韩爽听说老余要回来相亲了。在村头,她等到了他。
他比她想象的要瘦,要黑,要老。隔着万水千山的人,一下子到了眼前,怎么也难以跟自己想的一样。当他真的站在她的面前,却又是如此陌生,陌生得很不真实。设想过千万次见面的场景,都不是这样的。为了掩饰慌乱,韩爽故做镇静地伸出自己的手说:你好,我是韩爽。说完抓过老余手里的东西扭身就走。老余擦了一下因握手而从她手心抹过来的汗,莫名其妙又无可奈何地跟着走了。
相亲无疾而终。看着暗自垂泪的老母亲,老余心里真不是滋味。母亲守着他一根独苗,唉!修房子、垒鸡窝、买猪苗、帮邻里修车……除了没日没夜地忙碌,没什么好安慰的。短短两个月,家里因他的劳作有了很大的变化。他没有出过村一步,倒是韩爽成了他们家的座上客。韩爽来的时候总会买很多的肉食品,因为她看到老余的餐桌上仅有素食就明白了他的心。当老余大块地哚噫时,她偷偷地背过身去,假装看墙上的绿色植物,在脸上抹一把,又抹一把。再转过身来,她笑了。他吸烟,身上还有戈壁滩的羊膻味,这都是她闻不惯的。更要命的是,她的心在告诉她,他不是她要等的那一个。她无法把梦中人跟眼前的人重叠起来。那些隔着无数风花和雪夜的想念,在她的记忆里疼痛起来。她突然想哭,相见不如想念,或许,真的是这样的。
假期结束,老余回部队了。韩爽决定忘记老余。
(5)
老余的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,出操,训练,修车,偶尔也打打篮球。秋天不知不觉来到了。不知为什么,那个叫韩爽的女孩总在他的脑海里出现,使他无法集中精力研读《修车的技巧》。他怔住了,这是怎么了?远隔天涯却近在咫尺。是相思吗?之后,他努力着忘记她,可是心却在渴盼着什么。距离之外,他开始思念那些日子。她的笑,她的善良,她的举手投足……终于,他忍不住拨了那个试了无数次却从未真的拨出去的号码。
韩爽的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,看书,听音乐,偶尔也喝一杯奶茶。她试着去恋爱,很认真的,却很疲惫,像演戏。韩爽坐在灌满风的阳台上,望着夕阳慢慢地坠下。她想,大漠的夕阳一定是多彩的,芨芨草一定是夸张而自然地铺满戈壁的。之后,她睡着了,来到了沙漠。黄色 (1)
老余离开安徽的家十四年了。南方人的“痕迹”在他身上已所剩无几,惟有那个先天缺点儿什么的个子,总在有意或无意中泄露着天机。兵头将尾的他,貌不惊人,但修车技术堪称团里一绝。送到修理所的车,只要他围着转几圈,就能八九不离十地说出车的毛病在哪里。他不爱笑,总是一个人沉默不语,捧着书从早看到晚。
最近,老余的电话特别多,据说是他老家的母亲张罗着给他找媳妇呢。也是,三十又一了,该有个家啦。所长好像还自言自语地说过:小余子呀小余子,看你这回往哪儿跑!老余一批的战友已经领着能打酱油的娃儿来认“伯伯”了,可他就是不着不落地,次次探家都是独自而归。不管人们怎么劝,他都把话当成沉入海底的石头,搞得大家一头雾水。经过多次谈心,所长终于摸清了老余的思想。原来他的老家是个国家级贫困县,他的家算贫困户。他汗颜,不想让姑娘到他家受苦,更不想因家而误了事业。
老余拗不过他的母亲递上探家报告的时候,所长黝黑的脸上挤出了点笑意。正是全团汽车年审的关键时刻,忙得焦头烂额时要放走一个骨干,是他不想的。可是……看到墙上那一排一排的奖状,里面有多少是老余牺牲个人的时间为所里争得的?便毫不犹豫地在报告上签了字。
(2)
韩爽是老余朋友的朋友。
两年前,朋友正在看老余邮来的信,是手写的信,5大张。朋友说:这是沙漠来信。对沙漠,韩爽有天生的向往。“孤烟直,落日圆”的辽阔壮观,可以放牧一个人所有的梦想。朋友说起老余时叹了口气:勤奋好学、吃苦耐劳,却命运多舛。离高考就差一年,就差一年!他执意去当兵了。一下子分到了大西北、大戈壁,多荒凉的地儿呀!要不坐在这里和你讲话的就是他嘞。“风吹过大坂,夹裹着塔松深处的潮湿和阴冷。孔雀河畔,芨芨草在荒野里静悄悄地摇曳。那些散落的古陶片、古钱币……在戈壁深处,默默诉说着历史的存在。交错的河床,倾圮的荒城,以及用于燃放烽火的旧土墩和积薪,是那个骆驼汉子心中的楼兰绝唱。”这是老余给朋友信里的一段话,它几乎是在一瞬间击中了韩爽,如一支孤独的箭,带着它特有的荒凉。那个莽莽苍苍的沙漠、莽莽苍苍的人,和那种触动心灵的感觉,让韩爽莫名地心疼,有了要拯救一个人于苦难之中的使命感。
韩爽向朋友要了老余的电话,但拨到最后一个数字时,就放弃了。她还是不习惯主动给一个陌生的男人打电话。于是,每个月她都会找个借口赶回来陪朋友看信。那时,她想他一定是魁伟高大的,她在心里说,以后若见到这个男人,一定要给他温暖,让他不再受苦,不再孤独。
(3)
芨芨草,新疆大地普通至极的草本植物,遍布山野和草原。这是种生命力极强的草,每当冰雪消融,它便第一个染绿了戈壁。任何生长在大地的植物,都希望春华秋实,就像人们希望通过春天的劳作换来收获的金秋一样。而芨芨草却不会因为只开花不结果而悲哀,它只用绿奉献给戈壁。所长觉得小余子就像芨芨草,一株简单淳朴的芨芨草,一株经历风雨也不会改变的芨芨草!
他是看着小余子成长的。那年小余子分到连队,当了通信员。除了眉清目秀外,还有什么东西在瞳仁内飘忽不定。他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,小余子一进门就不自觉地抱了一下自己的肩。他问:小余子,你很怕冷?小余子说:啊?不!是戈壁的风。随后小余咧嘴笑了一下,那笑有些苦涩。刚呼出的气会在嘴唇边结一层冰,早上起床被子硬邦邦的,像冰坨坨。所长还记得小余子坐在夕阳里的样子,眼光放逐的很远很远,远到了天边。小余子每天都踏实地做着同样的事情,没有任何起伏,就像芨芨草,从不想收获什么。在有风有雨的日子,他爱上了戈壁的石头、学会了唱蒙古歌,知道了大漠中最美的是落日时分。由于他不断地钻研加不懈地努力,有了让全团赞叹的“绝活”,成了所里的标兵、团里唯一的五期士官。同时,和玉石也建立了难以割舍的情怀。
所长觉得他与当下那种浮躁显得格格不入,面对复杂多变的社会,他选择了一条卑微而高大的一辈子都没有尽头的路。
(4)
韩爽听说老余要回来相亲了。在村头,她等到了他。
他比她想象的要瘦,要黑,要老。隔着万水千山的人,一下子到了眼前,怎么也难以跟自己想的一样。当他真的站在她的面前,却又是如此陌生,陌生得很不真实。设想过千万次见面的场景,都不是这样的。为了掩饰慌乱,韩爽故做镇静地伸出自己的手说:你好,我是韩爽。说完抓过老余手里的东西扭身就走。老余擦了一下因握手而从她手心抹过来的汗,莫名其妙又无可奈何地跟着走了。
相亲无疾而终。看着暗自垂泪的老母亲,老余心里真不是滋味。母亲守着他一根独苗,唉!修房子、垒鸡窝、买猪苗、帮邻里修车……除了没日没夜地忙碌,没什么好安慰的。短短两个月,家里因他的劳作有了很大的变化。他没有出过村一步,倒是韩爽成了他们家的座上客。韩爽来的时候总会买很多的肉食品,因为她看到老余的餐桌上仅有素食就明白了他的心。当老余大块地哚噫时,她偷偷地背过身去,假装看墙上的绿色植物,在脸上抹一把,又抹一把。再转过身来,她笑了。他吸烟,身上还有戈壁滩的羊膻味,这都是她闻不惯的。更要命的是,她的心在告诉她,他不是她要等的那一个。她无法把梦中人跟眼前的人重叠起来。那些隔着无数风花和雪夜的想念,在她的记忆里疼痛起来。她突然想哭,相见不如想念,或许,真的是这样的。
假期结束,老余回部队了。韩爽决定忘记老余。
(5)
老余的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,出操,训练,修车,偶尔也打打篮球。秋天不知不觉来到了。不知为什么,那个叫韩爽的女孩总在他的脑海里出现,使他无法集中精力研读《修车的技巧》。他怔住了,这是怎么了?远隔天涯却近在咫尺。是相思吗?之后,他努力着忘记她,可是心却在渴盼着什么。距离之外,他开始思念那些日子。她的笑,她的善良,她的举手投足……终于,他忍不住拨了那个试了无数次却从未真的拨出去的号码。
韩爽的日子按部就班地过着,看书,听音乐,偶尔也喝一杯奶茶。她试着去恋爱,很认真的,却很疲惫,像演戏。韩爽坐在灌满风的阳台上,望着夕阳慢慢地坠下。她想,大漠的夕阳一定是多彩的,芨芨草一定是夸张而自然地铺满戈壁的。之后,她睡着了,来到了沙漠。黄色的沙粒刺眼地反射着阳光,层层叠叠的凝固的波涛涌向天边,没有一丝风,热浪阵阵扑来,像火焰般一寸一寸烧着发丝和肌肤,烧着食管和肠胃……
秋天不知不觉地来到了。忽然,手机响了,陌生的号码。她犹豫再三还是接了。居然是老余打来的!他说:你过的还好吗?我给你寄了一串玛瑙手链和一块和田玉石。他的声音,听上去很飘渺,像远远的山头上飘着的雾霭,却灼热着,很烫。韩爽站在风里,用了1小时零4分,听完了一个男人三十一年的全部故事。泪,不知什么时候竟糊了一脸。瞬时,韩爽的心松软了,像新烤的面包。
(6)
恋爱的日子,老余突然出现的幽默细胞,着实吓了所有人一大跳。那天,当老余修完从半路上拖回来的车,对着沉入沙漠的太阳呼叫着自己的名字狂奔回来的时候,所长不得不用过来人的话告诫道:爱情很可怕,想怎么折磨你就怎么折磨你。前面是有榜样的!说完,他用暧昧的眼光盯着老余。老余低下头,不敢看他。心里却无声地回答:我愿意受折磨,哪怕变成茫茫沙漠里的一匹狼。
韩爽收到那份礼物,一刹间就对玉石情有独钟。她时常把玩着那块鹅卵石大小的籽料,无边无际的想象着它在沸腾的地幔内部怎样化学融化与物理结晶,又经过多少次地壳的运动及沧海桑田,最终玉肤冰肌。闭上眼,流光溢彩的龟兹国,千佛洞里斑驳的墙壁上的飞天们以及被黄沙红柳埋没的残垣断壁,都如深不见底的历史,静悄悄在身旁流淌。
秋天的叶子落尽的时候,韩爽决定去探望老余。
宾馆门口,他们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对方,不知从何说起。是老余先开口的,他咧开嘴笑,说:你来啦?他的声音有些颤抖。设想了千万次的见面场景,都不是这样开始的。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,他不住地搓动着双手,不住嘴地讲起了他的康明斯、斯泰尔、勇士……韩爽怔住了,低下头,不敢看他。她早已听他说过若干遍了,每听一次,心里就凉一次,就没有别的可说了吗?她拉了一下那串玛瑙手链,笑着说:好看吧?她仿佛听见空中有风嘶嘶地吹过,像有无数条小蛇在游动。
(7)
所长终于见到了韩爽。多美的女孩啊!她和小余子不大般配。所长若有所思地想着,踱步来到修理所车间的大门外。里面灯火通明,他知道又是小余子在加班检修呢。三十多台车明天出发拉运物资,再大的事情在任务面前都不是事情,他还从来没打过没把握的仗呢。
老余得到一项特殊的任务,陪着韩爽游览这座戈壁军营。公园里并排放着的飞机坦克,休闲广场那堵孙子兵法墙……无不一一印证着军人的价值和奉献;马路两侧的灯箱上,有科学院院士、工程院院士曲折的人生历程;马兰花、夫妻树的传奇故事也在诉说着人性的光辉。老余和韩爽出了西门,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正是日暮时分。举目西望,落日溶金,云霞四合。他看到桀骜不驯的戈壁,正在余辉中奔驰。他的骨头咔咔地响,隐藏在血中的叫血性的东西,仿佛正呼啸而出。她默默地凝视着,想起了一些有关生死的问答,想起了繁荣与荒芜的对立。他们固执地把目光楔进这黄色浑沌的世界里,凭着与生俱有的对苍茫的敏感与嗅觉,静静地审视着……一阵漠风扑来,干烈而粗糙,让人无法畅快地呼吸。远处,一群如蝌蚪般的黑点游动起来,是牧人。他们带着足够的馕和水,听着大地的脉搏,赶着洁白的羊群,坦陈着自己。那茕茕孑立的男人忽然向着即将沉落的夕阳弯曲伏地叩拜。全身披上了夕阳红,圣洁祥和。许久,他站起身来,望着天边,仿佛把此生的渴盼一点点地向天空传递,让万能的主感知并赐福。
暮色渐浓,沙丘的轮廓渐渐模糊并消失。
(8)
老余去宾馆的时候,韩爽已经走了。
老余打了无数个电话,总是盲音。老余写了无数封信,都石沉大海。老余如热锅上的蚂蚁,寝食不安。所长一言不发,心里如明镜般,俩儿都是好孩子,可惜不是一条道上的。老余请假的时候,他立刻就同意了。
老余在医院的大门外忐忑不安地等着。天很蓝,阳光灿烂。下班的人潮中,他找到了韩爽。城镇里有一条街,漫着清浅的梧桐香,也有韩爽身上散发出的医院特有的药水味。在公园的长凳上,面对面,他们默默无语。风渐渐起了,吹乱了韩爽的长发,树下的那丛牵牛花颓败得轰轰烈烈。静默了许久许久,老余说:没关系。韩爽抬起头看他,眼里有悲伤。“我要去西藏支建,五年,你不用等。晚上的火车。”黑云翻墨,雨倾盆而下。
老余在站台上看着忙碌的人们,目光游离。他不明白她为什么非得去那个地方支建,离他的生活越来越遥远。开往西部的火车拉响了汽笛。韩爽在车厢门口,冲着老余轻轻扬了扬手,笑得无声无息。他突然发现她的手腕上空空荡荡的,一种猝然不及防的悲伤涌入心头。风越来越大,随着衣襟飞扬的,还有落在凉风里的泪滴。韩爽满眶的泪在打转,望着他瘦小的背影,孑然,如茫茫戈壁沙漠里的一匹狼。她真的想跳下去,紧紧地抱住他。可是,她看着他渐渐地消失在地平线,听见心里有什么砰地摔了下来,碎了……
南方的冬天冷得不讲道理。归队的老余始终无法理解。
(9)
转眼一年,又是花开。
绿色的芨芨草铺满了戈壁滩。他收到她的一封信:我在霓虹灯下的张望,我在觥筹交错时的无所适从,我在茫茫人海中的迷失……大漠的苍茫、辽阔、亘古的沉寂,把我的心抽得隐隐作痛。我走了,我不知道我需要什么,但我相信,只要到达,一切都会了悟。一年多来,我聆听从碧空、云朵上传来的阳光与钟声,和大地一起呼吸,一起沉睡,在煎熬中涅槃,在风暴中诞生,在颤栗、膜拜中,热泪盈眶。我一直尝试着用诗歌一样的浪漫接近大漠,却无法真正的熔入其中理解它。如那条向往天空的鱼,本该在水中悠闲自在的生活。可是……当小鱼终于如愿地以鸟的视点审视了世界,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,因为它是在鹰的铁爪下完成了自己的梦想。这一次,我用自己的心找到了梦想,知道自己到底需要的是什么了,而我快乐地生活着,看见阳光、风、沙、萧疏的雨水,穿过枯藤、衰草,穿过颤动的空气走向心中的图腾……
日头已偏西,在车场又忙碌了一天的老余疲惫不堪地走回了连队。夜晚的星星很亮,他透过窗不眨眼地看着。悠扬的马头琴声,低沉哀婉,被风轻轻地吹了进来,他觉得像是从自己的腔子里流出的一条河,河水慢慢地滤过了头顶,掏空了他全部的感觉,沉没了。天微微亮,所长就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,不用看就知道是小余子。他发现他最近看书的时候总是在手里握着一块石头,紧紧地握住它,就像握着自己的全部,不停地搓呀捻呀,有的时候竟然盯着石头灵魂出窍,他真的有些搞不懂了。
(10)
凄厉的秋风压的芨芨草伏在大地的怀里,无声地向人们告别。老余跟着拉煤的车在天山脚下穿行,大漠被笼上一层血红的颜色。狂躁焦渴了一天的沙粒终于臣服,一只孤独的乌鸦在天空盘旋着,从容而沉静。老余忽然想起战友们说的一个笑话:试验场区公映电影,在北山打山洞的小伙子们终于能下山了。一个新兵蛋子哀求着老兵换岗。理由就是他不知道女兵长什么样,想看一看。当他盯着女兵分不出她们与他们有什么区别的时候,又无比荣幸地的坐在了女兵方队的旁边。他紧张地屏住呼吸,攥紧的手心里都是汗。忽然,“啵啵”一声传了过来。新兵分辨出那是屁声,而且是从女兵那里传过来的。啊?原来女兵也会放屁呀!她们和我们一样都吃五谷杂粮啊!新兵释然的笑了,全身放松地看起了电影。老余干笑了几声,戈壁滩的乌鸦都是公的,这是战友们说的。他想,那小乌鸦从哪里来呢?车队回到团里的时候,周围一片死寂,领导们房间的灯还亮着。只要有一辆没有归队,他们怎么可能放心休息呢。
和城市绝然不同。城市的喧嚣骚动总是从白天延续到黑夜。而大漠是一种绝对的寂静,让你产生不出任何玷浊的想象。然而,静里仿佛包孕着千般变化、万种可能。这种静,正适合思想者,比如老余。沙漠是有灵性的,沙漠是有翅膀的,他用自己的想象在无边无际的戈壁上铺展开来,感知着遥遥天边传来的种种信息,那是沙漠儿女原汁原味的爱恋。
(11)
老余意外地收到了一份包裹。当那串玛瑙手链和一张信笺掉落下来的时候,他的心慌了。紧接着电话那头传来的悲泣声彻底击垮了他。“来我的怀里,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,默然相爱,寂静欢喜”是韩爽的遗迹。是诗句?是歌词?记不清了。老余努力记住韩爽的样子,可是很糟,他居然记不住了。韩爽走了,为了他人的生命,无怨无悔地走了。他的头轰地炸开了,怎么会这样?她走了?消失了?和格桑花融在了一起。
老余在戈壁游荡了很久,累了,困了,就地而坐。
老余看到了芨芨草,准确地说是草的尸体,更准确地说是它的躯干部分,静静地躺在沙海里。没有鸟语花香,没有迎来送往,就这么静静地躺着。他和它隔着生命的距离,久久地对峙着。横行无忌的漠风,酷烈炽热的阳光不懈地凿刻,剔除一切赘物,最终用它为大漠塑造出了一种精神。能够经历沙漠并在此生或死的生命,一定是大美而卓越的,一定是深邃而磅礴的。它涵盖所有崇高伟大的或卑微渺小的生命,它用沧桑的爱心还原并纯净了一切,和沙漠一起站出真正的血性。
所长很难过,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拉围困在冬季深处的小余子一把。他采回一把芨芨草放在小余子的桌子上,转身走了。他想告诉他,它无法选择环境,一种叫生命的鲜活的东西从出生就慢慢地被中止。它为沙漠坚守,并为沙漠殉情,它只是证实着一种存在,并用这种存在惊悸着灵魂。茫茫人世,骄傲与痛楚、执着与痴迷,挚爱与叛逆,离别与回归,骨和血……
老余在寒风中接受着洗礼与过滤。
(12)
老余成了一名“侠客”。常常爬上团后面那个无名的山,坐在洒着温暖的阳光里,眼神放逐的很远很远,远到了天边。渐渐地,他会想起她来。是想起,而不是想念。下山的时候,他会给炊事班带回一大捆的芨芨草,像个孩子似的顽皮一笑。
老余有了家,是他的老母亲临走时给他安排的。老余看到了玲珑的新娘,盛装着走进了大漠。土地和阳光接吻,绿叶和轻风相拥。一切都在孕育、萌动、拔节……一切都欣欣然迎接新的生命的来临。
风在吹,云在走。老余站在高高的山顶,撕碎了最后的“遗迹”,看着它们在风中飘零。半是悲伤半是欣喜地长叹了一口气,不论爱恨情愁,失落得意,让它们随风去吧!你听,芨芨草冒出泥土的声音,花开的声音,结果的声音,叶落的声音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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